我的朋友中， ** 个出国移民的是单位的一个姐妹。她本是个很清高的人，对周边赶时髦的行为一概不屑一顾，比如争取入团入党，还比如出国。
20世纪八十年代 ** 后一年的那个事件之后，单位要求她写检查。她像换了一个人，从此沉默寡言。两三个月后，她突然出国了。原来她是一边沉默一边发疯般寻找出国的机会。当时几乎没有向中国开放旅游的国家，即使有，也都在制裁中国，不可能向中国人发放签证;即使发放，当时国内正在围追堵截，也不可能向普通公民发放护照。而她在国外没有亲威朋友，她也没有钱，真不知她这条出国之路是怎么找到的。
五六年后，她持美国绿卡(嫁了个越战老兵)再次回国时才告诉我，当时她终于打听到，只要交几千美元就可以去美国托管地塞班岛。当时绝大部分中国人见都没见过美元，实在想不出她这么个清高的人，这么个压根儿就没打算出国的人，是怎样横下心、抹下脸，到处找钱借钱的。她说她这五六年从没有和国内的亲戚朋友联系过，除了政治上的原因，“是因为我知道，我的 ** 封信，必须附有一张还款支票。”
我的朋友中，因为同样原因出国的，不止一个。他们基本上都是大学毕业没几年，恋爱刚刚尘埃落定，已经在一份不错的工作位置上驾轻就熟，怀着优越感开始成家立业。骤变像一道劈下来的闪电，瞬间就把他们的生活撕得粉碎，置他们于绝境。他们每个人都是在惊恐纷乱中仓慌地做出决断，胜利大逃亡般逃离自己的国家，把一切都丢下了。有一个朋友，出逃后一直“黑”在美国，十多年后拿到绿卡才敢回国。这时候她的儿子已经从学龄前儿童变成了高中生，不认识她了。
与上面几位相反，我的另一个朋友的出国就显得有章有法。这位朋友是搞橡胶研究的，年纪轻轻就成了单位的业务骨干。就因为知道他想出国，单位领导千方百计不让他入党。没有了这一条，每次单位出国组团时，他总是因为政审不过关被刷下来。但他不知怎地把论文弄到国外发表了，结果国外同行的邀请函直接寄到了上级单位。单位领导见硬的不行，就来软的，匆匆忙忙就发展他入了党，提了处长，还分了房子，一下子他就成了同龄人当中的“高富帅”。领导想，这么优厚的待遇给他了，他该不会跑了吧?于是，放他出国考察去了。没想到，他到国外的 ** 个晚上就给单位领导写了封信，表示不会再回去了。单位领导一怒之下，撤了他的职，收了他的房子，还逼他的家人偿还“培训费”。令单位领导没想到的是，一年后，他就出现在与中方项目谈判的外方专家代表团中，在谈判桌上把国内那点秘密揭了个底儿掉，被迫让中方付出了高价。
还有一个朋友，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首都的文学圈子里已经小有名气。他写出来的东西总是很叫好，又总是离犯禁差那么一点点，经常获奖，也经常被警告。有一次，我祝贺他，哪知他说：“我都知道我自己的下场，早晚进去，只是时间问题。”我以为他在调侃，搞文学的人兴自我调侃。后来他突然就去了英国。再回国的时候，他的身份已经变成了英国商人。他请朋友吃饭，席间特别感谢一位在座的领导，说：“当年要不是您给我通了个风，我下决心走了，也许我现在已经在里面了!”那位领导说：“我还后悔呢，你走了，中国可能因此少了一个好作家。”他说：“我就是留在国内，也不能成为好作家!我们这一代中国人，就不可能出现真正的作家!”
以上这些朋友，无论因为什么原因，都是20世纪八十年代 ** 后一年前后走的。那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二次出国移民潮，也是一次井喷式的出国移民潮。就在那个时候，我看过一篇很有影响的报告文学，叫《第二种忠诚》。主人公是一位解放初期毅然抛弃优越条件从国外回国参加建设、后历次运动屡受打击迫害的知识分子。作者满怀激情地表现了他对党如何地痴心不改，包括孜孜不倦地写入党申请书和思想汇报，终于在病危时了了心愿。我当时看了也很感动，但感动过后还是很疑惑：这种忠诚真的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培养出来的吗?目睹了许多朋友出国之后，我相信我的疑惑是有道理的。那篇报告文学的作者，后来和我的同学一样，在同样的时间，因为同样的理由而逃出了中国。他自己就放弃了这种忠诚。
随着中国的开放程度，死磕式的出国少了。当出国变成了可以选择，不需要撕心裂肺、伤筋动骨时，我听到各种各样出国移民的理由。 ** 现实的理由是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受应试教育的摧残， ** 浪漫的理由是要在蓝天白云之下呼吸新鲜的空气。
在一次饭桌上，我旁边坐着朋友的朋友。交谈起来，他说他的儿子正在国外上小学，老婆陪读。我感到吃惊，孩子这么小就送走了?我以为至少得大学毕业呢!他说你那是老黄历了，现在越早送越好，一是孩子可以少受点应试教育的折磨，二是孩子可以早些融入普世价值的环境中。他接着一声叹息，说这也是逼出来的。儿子刚上学时在国内，学校老师三天两头找家长，今天说儿子上课乱做小动作，明天说儿子下课和别人打架了，后天干脆动员他给孩子转学，言外之意省得以后拉下全校 ** 率。老师找一次他就揍儿子一顿，后来他就想揍老师了，孩子要什么都好，还让他上学干嘛?再后来他就想揍自己，干嘛让孩子小小年纪受这份罪?他这个年纪贪玩调皮有错吗? ** 后他下定决心把孩子送到了国外读书。我问孩子现在怎么样?他眉毛一扬，说，邪门，人家国外还鼓励孩子折腾，我儿子在那特适应!好学生!
我的一个小学朋友，很早就开始自己做买卖，从倒爷做起。光我们听说的，他就倒过服装、钢材和化肥。因为忙不到一块，他和同学接触得很少，但仅有的几次接触，每次他都能说出几句惊鸿一瞥的话，比学习过的所有文件都让我印象深刻。有一次他说：“在中国经商，你不偷税漏税，别想挣钱，你连活都活不下去!”说这话的时候，这位同学把随身的黑皮包一亮，里面有一条烟，他说是时刻准备应付工商税务公安稽查卫生城管街道。又有一次他说：“现在是兼并国有企业的大好时机!国企那帮厂长经理 ** 好摆平，只要让他个人满意，他什么条件都敢答应，企业敢白送你!”说这话的时候，这位同学腰已经粗了，脸已经光了，递上的名片也变成集团副总了。 ** 近，他又请我们吃饭，一亮护照，吓我们一跳，人家已经成了加拿大公民了。问他这岁数还移民?他的话又一次把全桌人都震住了：“像我们搞私企的，滋你做大，政府早晚要收拾你。为什么?我什么都不信，我就信宪*法，信G-CD宣言，宪*法上说中国是公有制国家，公有制能和私有制和平共处吗?你们都是党员吧?G-CD宣言是你们的老祖宗吧?G-CD宣言上说，共产党的 ** 终目标是彻底消灭私有制，是暴力革命，我理解没错吧?你别听现在说得这个那个的，那是时候未到，时候一到，说收拾你就收拾你，这我经历得还少哇?宪*法摆在那，宣言摆在那，什么文件能大过这俩?我能不明白后果吗?所以呀，和平共处，终有一别，揣上绿卡心里才踏实!”他又批评我们：“别提爱国不爱国，和我打交道的当官的，孩子都移民了，好点的也就剩老公母俩在这扛着，人讲话，这就是买一份保险，一有风吹草动有地方撤。人说听老婆的话跟党走，我这样有错吗?也奇怪了，咱国家能发射宇宙飞船，能GDP全球第二，可到头来，管人的和被管的，敢情都没有安全感!”
这位同学从不挑战意识形态，他的危机感是在一次次用正当和不当政的手段逃过被注销、被呑并、被消灭的命运之后一点点累积起来的。他是新贵，也是老手。他 ** 了解中国社会，上至庙堂大殿，下至犄角旮旯，来龙去脉、今生后世，都清清楚楚。在中国改革开放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之时，经过处心积虑，反复权衡，他做出了 ** 后的决策：走为上。
我又想起了《第二种忠诚》----它是一个美丽的谎言。没有安全感，根本就不可能有忠诚。(文/谢湘宁)
